吕瑞英的艺术,正是明媚阳光下开出的灿烂花朵。
第32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日前揭晓,92岁的越剧吕派创始人、国家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吕瑞英获得特殊贡献奖。
获奖后,吕瑞英感概地说:“这个奖让我再度回忆了84年来我与越剧艺术的初识、结缘和相互成就。而我也是幸运的,成长于越剧最阳光灿烂的年代,成为了一名称职的越剧演员,并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和喜爱。”
2024年4月28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每次见到吕瑞英老师,她都是恬淡从容、睿智豁达的模样,交谈时思路敏捷,眼神明亮中透出笑意,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忽略掉她的年纪。越聊越会发现,在她身上有一种孩童般的赤诚和纯真,经历岁月的沉淀,反而越发清晰。
曾有一本记述、研究吕瑞英的艺术成长历程和艺术特色的书,名为《不负阳光》,四个字,准确而凝练。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越剧演员,也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吕瑞英的艺术,正是明媚阳光下开出的灿烂花朵。
追寻阳光
吕瑞英很小就离开父母,被吕家收养,9岁就被养母送去学戏。出科后她很快凭借过人的天赋和灵气崭露头角,17岁时就与丁赛君、金采风被并称为东山越艺社“三鼎甲”。声名鹊起之际,芳华越剧团和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上海越剧院前身),同时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进芳华是做头肩花旦,与“越剧皇帝”尹桂芳搭戏,且芳华开出的薪水是华东的三倍还多,养母当即动了心,就要替她签合同。当巨大的压力和诱惑同时涌来,这个18岁的姑娘在面临着人生的重要抉择时,毅然追随心目中的阳光而去。吕瑞英选择了国营的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因为她想成为国家的人,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她艺术上的阳光——越剧表演艺术家、袁派创始人袁雪芬。
青年吕瑞英
吕瑞英对袁雪芬的艺术仰慕已久。第一次看到袁雪芬现场演出《万里长城》,就让她哭肿了双眼,立刻为袁雪芬的唱腔和表演深深着迷,觉得“像这样唱戏,才有意思”,她不禁梦想着将来能有一天跟她学戏。
梦想成真了。于是,十来岁就开始演祝英台、已颇有点小名气的吕瑞英,甘之如饴地在袁雪芬身边演起小丫鬟。袁老师演祝英台,吕瑞英就是银心;袁老师演崔莺莺,吕瑞英就扮红娘。她一路追随着老院长袁雪芬的艺术脚步——演戏、学习、做院长,也像袁雪芬一样宣称“不收徒”。这场追随,她“从未后悔过”。
沐浴阳光
从旧科班学戏、搭班唱戏,到新中国成立后感受国家剧院新风的反差,让吕瑞英格外珍惜新时代的生活和舞台。进入国家院团,身边一众顶尖老一代越剧艺术家,既蒙前辈姐妹的点拨引导,又可零距离观摩切磋,稍年轻几岁的吕瑞英沉浸在良好艺术氛围中,如鱼得水。
在吕瑞英的艺术道路上,有两位师长对她影响极大。
吕瑞英
第一位就是袁雪芬。缘分是奇妙的,当年在东山越艺社的后台第一次见到眼神灵动、笑靥如花的吕瑞英,袁雪芬就自然地走上去为她梳头。一代宗师想必早已敏锐地感觉到,这姑娘有种讨人喜欢的观众缘,是个有潜力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好苗子。
袁雪芬成了吕瑞英艺术上的引领者,留心关注她,悉心栽培她,也细致指点着她,似琢磨一块璞玉。有时会如随堂考试一般,冷不防向她提问:《梁祝》里“突然见到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银心的反应是什么?”《西厢记》“赖婚”时“我头上戴的是什么颜色的花?”逼她从靠天赋演戏到学会动脑筋演戏。
《西厢记》吕瑞英饰红娘
早期吕瑞英学演过不少袁雪芬创作的剧目,上世纪50年代,还曾顶替咳血的袁雪芬主演《梅花魂》,她唱的袁派唱腔几可乱真。袁雪芬主张要根据嗓音条件唱出自己的特点,教她在台上要真听、真看、真感觉,还叮嘱演员要多看书,广泛地学习、吸收,要学会观察生活。这些艺术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吕瑞英,对她日后的发展和流派艺术的形成大有裨益。
吕瑞英多年的舞台搭档张桂凤,也给了她很多帮助和提携。两人演过父女、夫妻、君臣、主仆、同僚、对头,在台上共同经历过各种悲欢离合。老生泰斗张桂凤是位性格演员,也以“挑剔”著称,对艺术要求极为严苛,连给自己配戏的四个亲兵都要一一挑选,和她搭戏丝毫不容含糊。张桂凤与吕瑞英长期合作,积累下不少老生+青衣/花旦搭配的剧目,足可见对她的认可。
吕瑞英剧照《辕门责夫》(饰穆桂英)
吕瑞英并未辜负这些教诲和点拨,她积极学文化、学音乐理论,学弹钢琴,学视唱练耳,她还自己找老师,念完了高中课程。她聪慧颖悟,同时又十分刻苦,因而进步飞速。幸运的是,她的青春年华,撞上了越剧的黄金时代。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艺术养料,也很快在舞台上绽放出夺目光彩。
吕瑞英剧照《三看御妹》(饰刘金定)
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20世纪60年代初期,吕瑞英参与演出新创排剧目近二十部,接连扮演了《三看御妹》中的刘金定、《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金山战鼓》中的梁红玉、《九斤姑娘》中的张九斤、《二堂放子》中的王桂英、《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天山雪莲》中的西林公主等,创作了众多性格迥异、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挥洒阳光
吕瑞英的唱腔深得袁派滋养,但却并未被袁派的框架所拘束,她在大量创作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成为越剧新生流派之一,迅速获得大众认可。吕派唱腔一改越剧常见的哀婉凄切的调性,洋溢着清新明朗、昂扬向上的气质,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并非吕瑞英不演悲剧,而是她即便在塑造窦娥、唐蕙仙、萧观音这样的悲情主角时,也蕴含着坚韧、刚强的力量,有如阳光的光辉和质感。
吕瑞英戏路宽广,从丫鬟、女囚到公主、皇后,从闺秀才女到飒爽元帅,堪称千人千面。
吕瑞英擅演个性鲜明的少女,即便是小丫鬟,也让观众过目难忘。《西厢记》三位主演袁雪芬、徐玉兰、张桂凤个个都是重量级的艺术家,吕瑞英活泼灵巧的身段和甜美娇俏的唱腔,在舞台上熠熠生辉,被誉为越剧“活红娘”,袁雪芬也赞她:“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在越剧《打金枝》中,吕瑞英扮演君蕊公主。为了表现天之骄女的优越感,她借鉴之前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设计了这样的出场:背对观众连串小碎步上场,微扬下巴、轻运水袖,笃悠悠转身亮相,那股傲然得意劲儿,活脱脱就是一个骄矜任性的刁蛮公主,真是让台上的驸马和台下的观众又恼又爱。其出色的表演,生生把这个从晋剧移植的剧目演成了公认的越剧经典。
《打金枝》吕瑞英饰公主 1983年(首演1954年)
随着表演的日臻成熟,正旦、青衣类角色吕瑞英都能出色地驾驭,她对自己的唱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她的代表作《凄凉辽宫月》最后一场,有一段点题的唱段“深宫不识征战苦”,她在传统的越剧调式之外,创造性地用E调唱腔,并让乐队借用京剧反二黄的过门来渲染气氛。1989年重新创排的《穆桂英》如今是吕派“看家戏”,“辞印”一场中穆桂英有一段历数杨家满门忠良为国捐躯的唱段,吕瑞英选用了当时在越剧界刚刚萌芽的“降B调”。这个曲调调门较高,对其年56岁的吕瑞英来说难度不小。但她没有放弃,选择迎难而上,恰如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一般,成功完成了这一次挑战。
《凄凉辽宫月》吕瑞英饰肖后 1981年
吕瑞英坚持为不同人物形象设计独特唱腔,因此一戏一腔,少有重复出现的标志性旋律。由于唱腔如此多变,很难捉摸到规律,越剧界渐有“吕瑞英好听不好学”之说。生活中随和亲切的吕瑞英,唯独在艺术上特别有主见,她坚持认为,戏曲的唱腔理应是具体人物的情绪表达,并放出狠话:“为了追求流派特色而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我宁愿流派断子绝孙!”
其实,看似很难定义的“吕派”是活在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身上。正是诸多人物、丰富的唱腔表演元素,构成了明丽多姿的吕派艺术,无形而有质。学习吕派的旦角在越剧界占了相当比例,花旦爱学,唱腔设计爱写,戏迷票友爱传唱,吕派成为从越剧袁派根脉中生发延展出的尤为茁壮的一枝。
传递阳光
正如当年被栽培一样,吕瑞英在自身取得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的同时,从阳光的沐浴者化身成为阳光的播撒者,在上海越剧院几代演员身上倾注着心血。
吕瑞英剧照《花中君子》(饰李素萍)
袁雪芬倡导男女合演,吕瑞英一直身体力行。“文革”结束后,吕瑞英重回舞台,接连主演了《十一郎》《桃李梅》《凄凉辽宫月》《花中君子》等男女合演剧目,尽己所能扶持呵护着男演员的发展。主演《桃李梅》时,作为一号主角,吕瑞英主动建议导演:在唱腔设计上尽量把观众熟悉的“尺调腔”“四工腔”等传统唱腔给史济华等男演员使用,自己可以唱那些并不讨巧、比较难唱的创新调式。她主演《花中君子》,挑选了初出茅庐的赵志刚扮演弟弟李凤鸣,如戏里一般言传身教。
1985年,吕瑞英接替袁雪芬担任上海越剧院院长。虽只四年,其间的动静可着实不小,很有几件开创性的举措。为了发工资、筹措创作经费,她曾勇踏改革浪潮,出借排练厅搞三产,又开上海的剧团冠名之先河,一时间成为热议话题。在她任内,诞生了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与男女合演团花开并蒂。她引进的罗怀臻、郭小男、李莉等一批青年创作人才,日后成为戏剧舞台的一线编导。这些为上海越剧积累了隐形财富。
吕瑞英
吕瑞英低调谦和,离开舞台后很少抛头露面。2009年举办《可爱深红映浅红》越剧吕派艺术专场演出时,她就多次婉拒采访。但她却乐意为越剧老姐妹一再破例,2011年袁雪芬告别人间,2012年初张桂凤、年底陈少春先后离世,她都极为爽快地接受了专访。像很多老艺术家一样,吕瑞英义不容辞地为越剧界的大事小情助场掠阵。无论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越剧界的赈灾义演,还是2013年九代同堂的宗师版越剧《舞台姐妹情》,都出现了她的身影。直到年过八旬,吕瑞英还不辞劳苦,多次为上海戏校越剧本科班的学生上课,将曾照射过自身的阳光,传递到小字辈——上海越剧第十代传人身上。
有理由相信,阳光,正是吕瑞英和吕派艺术常葆青春、繁盛不衰的秘诀。(王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