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纯

1月31日格林威治时间晚11时， 自2016年6月23日公投决定“脱欧”以来，经过了1317天的反复博弈，历经三任首相，三次推迟的蹉跎，英国和欧盟终于迎来了正式“脱欧”的历史时刻。婚离了，如何界定和旧伴侣的关系？双方能否在今年年底如期完成经贸谈判，结束过渡期，实现真正的“脱欧”？新民晚报特请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欧洲学会副会长丁纯教授做详细解读。

难舍难分的正式“脱欧”

问：英国“脱欧”后各方反应如何？英国未来前景怎样？

答：既有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厦前议会广场上兴高采烈庆祝英国在加入欧共体（欧盟）47年后，重新单飞的“脱欧 ”拥趸，也有支持留欧人士充满唏嘘地，在英国离欧洲大陆最近、隔海相望的多佛海峡白崖上，用投影在欧盟旗帜的蓝色背景下让象征英国的那颗星缓缓消逝，打出的“这是我们的星星，替我们照顾好它”的字样；既有约翰逊在预录好的“脱欧”演讲中“这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的宣示，也有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在欧洲议会对此的批准投票中的深情道别“只有面对离别的痛苦，我们才知爱有多深”；既有大多数欧洲议会议员们满含忧郁不舍、甚或眼含热泪地高唱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亦有“脱欧”党前领导人法拉奇在欧洲议会投票后，“我们走啦，再不回来”的满含恶作剧得逞后的心满意足和肆意挑衅；更有苏格兰首席大臣斯特金提出“咨询”性苏格兰脱英公投的叫板。

图说：1月29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投票结果显示在屏幕上。新华社

英国报刊的头版也是标题迥异，既有：“嗨、再见了”，“我们的时代来了”，“不列颠的新黎明”，也有：“小小岛国”，“请为苏格兰留盏灯”。还有：“今日‘脱欧’，但有朝一日我们的重返是否无可避免？”约翰逊“这不代表结束，而是一个开始”的断语无疑是对的。只是，这是英国的涅槃重生，还是孤独凋敝的开始？按目前约翰逊坚持的计划，在此后为期11个月的过渡期里，英、欧要就未来的双边关系具体定位和安排，进行谈判博弈，才能最终完成真正现实意义上的“脱欧”。最新一期的《经济学人》中有关“脱欧”评述文章，在孤寂大海上一艘航船的背景配图下，冠以“驶向未知”的标题，或许充分反映了当下英国社会，对“脱欧”前路茫茫的焦灼和忐忑不安的茫然心情。

注定艰难的经贸谈判

问： 英国“脱欧”后，如何界定和旧伴侣的关系？

答：对英国、欧盟双方来讲，这无疑均是个难题。相较于拖沓了三年半的“形式”“脱欧”历程，过渡期中即将开启的实质性双边未来关系谈判，才是个刺刀见红的难啃骨头，前者恐怕只能算是个开胃菜而已。

图说：2月1日，在英国伦敦的欧洲议会驻英国联络办公室前，英国国旗被取下。新华社

自英国1973年加入当时的欧共体至今，尽管英国在对欧洲一体化态度上始终不是一个崇尚联邦主义的国家，既非欧元区和申根区的成员国，也在社会等领域始终与欧盟保持距离。但近半个世纪英、欧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政治、经贸、社会、法律等各个方面两者已经高度融合，在享受欧洲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的便利之际，英国没有了独立的经贸政策。从食品、药品到劳工标准等涉及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都与布鲁塞尔难舍难分，甚至司法都要遵从欧盟法的管辖。在此背景下，先离婚，再签协议，显然不是个轻松活。不再是一家人了，但还是搬不走的邻居。不但冯德莱恩温情地呼吁“作为最好和最久的朋友，是时候一起建立新未来了”，约翰逊也强调，希望这是英国和欧盟友好合作新纪元的开端。双方均表示要好聚好散，但如何粘合撕裂的伤口，再见时不难，委实不易。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包括货物和服务贸易等经贸关系、人员流动、税收、数据共享、渔业、药品监管、航空业等一长串双边待谈的问题将会是今年3月正式开启的英欧经贸谈判和反复拉锯的焦点。

其中最为核心的无疑就是“脱欧”后英、欧间新经贸关系的界定。不是成员国，又与欧盟有着较为紧密的经贸联系，或亲或疏，权利、义务此消彼长，该类国家不少，模式先例也颇多。如挪威模式、瑞士模式、土耳其，甚至加拿大、澳大利亚和乌克兰模式等。

其实，对英国来说，最希望是仍然保持其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的地位，却又不履行作为成员国享有这权利所需要承担的欧洲一体化的相关经济、社会义务及主权让渡。这显然无法获得欧盟的首肯。因此，目前约翰逊政府的现实选择和总体谈判思路，应该是倾向于在保留对人员流动、移民等主权和劳工权利、环境标准、国家补贴、食品、药品等经济、社会领域主权和自主规则以及司法独立等前提下，与欧盟建立零关税、零配额的、近似欧盟和加拿大那样的自由贸易协定关系。这在“脱欧”后的英、欧经贸关系从最紧密的单一市场、关税同盟到最疏离的普通的世贸成员国之间的诸多选项中，无疑属于比较松散的一种。一方面，他必须满足强硬“脱欧”派的诉求：对边界（移民、人员流动）等领域的主权控制，否则“脱欧”就变得毫无意义。另一方面，在谈判要价上，他又尽可能多地获取类似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成员国的优惠，减少“脱欧”带来的对英国经济和民生的冲击，使“脱欧”收益最大化，从而向英国民众，尤其是要求留欧的人们 证明“脱欧”选择的正确以及他的功绩。为此，英国已组建了40人的谈判队伍。

图说：“脱欧”纪念币。央视新闻

欧盟的谈判主导思想和条件也坚定清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体化不是摘樱桃，不是自由挑选式的吃饭点菜。对此，冯德莱恩言辞犀利：“如果不是成员（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就不能继续享受成员国的好处，没有人员间的自由流动，就不可能拥有资本、货物和服务的自由流通”。即英国必须是以零倾销（包括社会倾销）作为零关税和零配额的前提。其背后真正的梗则是：一是在商言商，坚守“公平竞争对等原则”，要求英国在人员流动、劳工权利、环境标准、竞争和政府补贴等方面看齐欧盟，否则会令成员国企业遭受不公平竞争。二是要以儆效尤。试想原本在欧盟内部，本就有很多成员国在加入或遇到冲击时要求给予优待，尽量想减义务、增权利，诸如减少预算分摊，推迟开放劳工市场，获得优惠税率等；如现在允诺了已分了家的英国的不对称要求，则无疑开了不是成员国，不用承担义务，仍然可以享受待遇的恶劣先例，岂不有鼓励大家分家，而致队伍全散之虞。这意味着，英国在与欧盟的新经贸关系中能获取多大的红利，取决于其愿履行多大的义务。

具体来说，金融业是英欧谈判的一大聚焦点。尤其对英国来说，金融无疑是其追求的重中之重，也是其“阿基里斯之踵”。以伦敦金融城为核心的金融业为英国提供了200万个就业岗位，创造了12%的GDP，是英国最大的出口行业，贡献了服务贸易顺差的50%。而欧盟是其最大的出口市场，2018年英国金融服务和保险对欧盟出口高达326亿英镑。英国原本作为欧盟成员国自然拥有经营欧洲大陆金融业务的金融执照，而“脱欧”后，欧盟已明确不给单一市场以外国家金融准入执照。英欧双方应该会循着原约翰逊“脱欧”协议中双方议定的“监管等效”原则，即双方审核对方金融规则，确定双方的金融监管是否足够“相似”, 协商谈妥相关金融监管等效原则的具体法规条文。在谈判中，英国应该会倾向于在获得准入的基础上，尽可能少采纳欧盟较紧的监管标准，为英国金融业赢得更多的自由和盈利机会。而欧盟则会坚持较紧的审核监管，并以此为筹码，阻止英国放松金融监管，换取英国在诸如渔业等其他领域的让步。

从欧盟来看，出于法国等成员国的利益考虑，英国领海的共同捕鱼权是个还未谈拢的棘手问题。根据欧盟“共同渔业”政策，欧盟成员国享有成员国领海以外海域互相开放的“自由入渔原则”。约翰逊已经明确喊话，过渡期后要收回英国海洋主权。“脱欧”过渡期后，包括法国在内的欧盟其他国家渔民存在着将失去在英国海域这一其传统海域共享捕鱼权的危险。这将对欧盟的渔业和消费者造成双重打击。因此，欧盟方面提出要将共享捕鱼权和双边金融关系捆绑一起谈判，意在压英国坐到谈判桌前。

此外，对于英国和西班牙一直有争议的飞地直布罗陀主权问题，应该也会成为英欧谈判的议题。欧盟成员国均会站在西班牙一方，支持英欧达成的“脱欧”协议将不包含直布罗陀的主张，实际声援西班牙对飞这一地声索；而英国正相反，认为属于英国飞地的直布罗陀，自然应适用英欧间达成的协议。

图片来源：东方IC

英欧能否好聚好散

问： 双方能否在今年年底如期完成经贸谈判，结束过渡期，实现真正的“脱欧”？

答： 英国正式“脱欧”后，近日双方均已开始隔空喊价，亮出经贸关系谈判的要价和原则。但对双方能否在今年年底如期完成经贸谈判，结束过渡期，实现真正的“脱欧”，对此持怀疑态度的均大有人在；对最终双方能达成何种经贸协定，也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关谈判时限结局，理论上讲存在着至少三种可能性：一是年底如期达成协议，皆大欢喜。二是年底前敲定大体框架和原则，并谈成主要内容，经双方同意延长过渡期，继续细谈，达成一个双赢可操作的全面自贸协定。三是达不成协议，也无意再延长谈判和过渡期限，出现实质上的“硬脱欧”。笔者认为：第三种结局是双输，可能性不大，但不能排除；第一种较乐观的估计，有一定的可能性。英国约翰逊政府至今仍咬定要于年底前完成谈判，结束过渡期，其有着较强烈的内在激励和外部约束。在国内，他在大选时许下了诺言要尽速“脱欧”，弥合因“脱欧”而撕裂的英伦社会，打造“全球化英国”。无论是其许诺要加大诸如注资英国医疗体系、投资基础设施和扶持相关产业和地区等非传统保守党的政策举措，改善民众福利和生活，还是安抚和平息苏格兰、北爱等地区的独立呼声，均需尽快结束“脱欧”事项的羁绊，将注意力集中到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安抚选民上来。对外，尽早结束与欧盟的经贸谈判的掣肘，有助于其加速与美国、英联邦国家，甚或中国谈判确定新型经贸关系。不排除双方先就可谈的主要内容，粗略谈成即宣布缔约，但这需要双方的默契；最可能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谈成一个双方均可接受的协议无疑是双赢，符合共同的愿望。但全面的经贸协定，堪称包罗万象，双方定会紧扣各自谈判的优先重点，给出可交换和妥协的筹码，经讨价还价，博弈和磨合出各自欲取和可予的平衡点。这与英、欧这对精于谈判，长于算计，锱铢必较的谈判老对手，一个欲图鱼和熊掌兼得，一个稳坐钓鱼台、坚守公平对等原则，肯定是针尖对麦芒，讨价还价，搏杀缠斗，必定耗时长久。就拿约翰逊最为心仪的欧加自贸协定模式而言，当时谈判就花了7年之久。而英国自身，光实现形式“脱欧”就花了三年半时间。且约翰逊本人此前也流露过谈判可能延长的说法。

图片来源：东方IC

至于谈判可能达成什么水准的英欧经贸协定，现在做出准确判定还为时尚早。但肯定取决于双方各自内部统一的意向、清晰的思路、知己知彼的洞察力以及高超的谈判施压技巧，以及适时妥协的驾驭能力。其中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主动“脱欧”的英国无疑是个叫牌者，它需要塑造怎样的英欧新关系，并愿意付出多大的交换代价，有着先手选择优势。尽管其选择时内受强硬“脱欧”派和死忠留欧派的左右。外遇美国等非欧盟国家的变相制约。英、欧达成的经贸协定越全面、紧密，英国被要求遵守的欧盟的规则越多、领域越宽，其与美国等经济体谈判的余地和吸引力就越小。其二，英、欧这两个谈判对手间，尽管双方互相需要对方，剪不断理还乱。但欧盟挟27个成员国之众，相较急于寻找新伙伴、单飞的英国，有求于英方的不多，谈判中更具主动和优势。笔者看来，谈判考验双方的意志、判断、智慧、耐心和技巧。最终英、欧达成一个较松散的双边自贸协定的可能性颇大。

总之，宣布“脱欧”易，真正“脱欧”难。让我们拭目以待，追看“脱欧”谈判续集。祝英国欧盟好聚好散，归来还是朋友；愿全球化反浪中“脱欧”的英国，能改弦更张，再度踏上全球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