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有过69届政府、44位总理,平均执政时长仅13个月,不稳定是意大利政坛的常态。但有“超级马里奥”之称的德拉吉本月两度请辞总理一职,不仅引发意大利股债双跌,欧元贬值,而且也令欧盟上下大受震动,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
意大利政局变动为何如此受关注?特请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丁纯予以解答。
图说:马里奥·德拉吉 GJ图
1 国际投资者信心大跌
问:为何德拉吉再度请辞,令意大利股市上周四晚大跌?
答:德拉吉曾是众望所归,任内政绩颇佳。他出身金融世家,是麻省理工经济学高材生,师从两名诺奖得主,曾任意大利财长。2005年意经济、金融危局之际,德拉吉接棒意央行行长。期间,他大刀阔斧改革,推行紧缩货币政策,被意媒体奉为“超级马里奥”。后来他出任欧央行行长,是典型的技术官僚。2021年初他临危受命,捏合意左、右翼政党,组成“彩虹内阁”。其专业背景、职业声誉和国际威望,无疑对意大利抗疫、提振经济,以及争取欧盟援助大有裨益。上任后,他不负众望,针对日益下滑的劳动生产率、教育和基础设施投资的长期欠账、行政机制的繁文缛节以及司法体系的功能失调等,持续进行了一系列结构性改革。其治下的意大利,去年摘得英国《经济学人》“年度国家”桂冠:经济复苏成效显著,甚至超过德、法等欧洲老牌强国;抗疫成绩斐然,12岁以上人群新冠疫苗全程接种率位居欧洲前列。他在欧央行积累的人气,推动结构改革收获的欧盟良好风评,也助力意大利获得2000多亿欧元的抗疫纾困援助。
然而,意大利政客、政党开启了尔虞我诈、相互攻讦的竞选党争模式,意大利政坛再度进入不稳定时期。“五星运动”逼宫引发了德拉吉内阁的垮台。“五星运动”长期以来就因德拉吉挺乌反俄,尤其是军援乌克兰的立场和行动,而与其龃龉不断。同时为拉抬自身的人气,“五星运动”不顾财政家底捉襟见肘的现实,抵制德拉吉提出的《援助计划》,要求扩大援助规模,取悦民众和拥趸。而此后,联盟和力量党公开拒绝再与“五星运动”共事的抬杠举动,不仅令德拉吉政府难再维系,也使意大利政坛跌入不稳定期。
当下,意大利的经济复苏、结构改革、欧盟抗疫资助等情况堪忧。首先,俄乌冲突持续,意大利经济遭受能源危机冲击和高通胀煎熬。意天然气对俄的依赖度高达45%,6月能源价格涨幅高达48.7%。叠加粮食等价格上涨因素,驱动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上涨8%,创1986年以来之最。同时,意大利的公共债务也创新高,达到2.75万亿欧元,规模相当于意大利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52%,仅利息今年就超过657亿欧元,付息金额乃欧元区国家之最。又恰逢欧央行货币政策出现重大方向性转折,11年来首次大幅加息,引起市场对意大利无力举新债和可能债务违约的严重担忧。意10年期国债收益率与德国国债利差一度扩大至246个基点,形势明显恶化。其次,德拉吉推动的结构改革刚有起色和成效,现在意大利又充满了不确定性,今年的经济增长预期一再下调至1%。再者,深孚众望、受市场和欧盟信任的德拉吉挂冠而去,令国际投资者对意经济走势和后期信心大跌,意大利所获的欧盟抗疫纾困复苏基金的分配使用和后续欧援的争取,恐将受影响。最后,经此折腾,连议会能否及时审议通过明年的财政预算都成问题。
2 或打乱美西方协调一致
问:为什么欧洲舆论认为他的离开将带来欧洲的不稳定?
答:意大利在欧洲的地位举足轻重,其政坛走向事关欧洲一体化和欧方对俄乌危机的立场。英国“脱欧”后,意大利作为欧盟和欧元区第三大国,也是北约和G7的重要成员。在当下德法轴心乏力、欧盟和欧元区内忧外患的关头,意大利的政经地位愈显重要。俄乌冲突持续至今,欧盟“战略自主”变弱,北约复活并向美靠拢。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令欧洲一体化从主要专注“发展”,转而开始偏向“安全”。由于俄乌冲突发生在欧洲,无论进展如何,欧盟很难摆脱“输家”的命运,这对一体化而言也是祸福相依。迄今为止,欧盟国家在反俄挺乌上表现出了一体化启动以来少有的“一致性”。但在欧盟内部,各国因各自能源、粮食、原材料等对俄依赖程度的不同,同俄罗斯和普京关系的亲疏不同,挺乌反俄体现在具体行动上差异颇大。兼具“西欧”和“南欧”身份的意大利,其立场态度变化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欧盟接下来的立场、态度、做法和力度,也会左右欧盟内部团结,甚或一体化的后续方向。
而德拉吉是个坚定支持欧洲一体化、秉持欧盟主流理念和价值观的联邦主义者。无论是作为欧央行行长、欧元的“拯救者”,还是接手意大利政府,又或是在俄乌危机中,联邦主义者德拉吉的表现让布鲁塞尔和法德放心。他的政策举措竭力让意大利不成为压弯欧盟和欧元区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后德拉吉时代”意大利政坛的变数或令欧盟和美西方担忧。随着“五星运动”全面建制化和民意支持率下滑,意大利政坛基本重归中左、中右阵营对垒局面。无论是不顾财政赤字要求解决民生问题、反对军援乌克兰的“五星运动”,还是目前来看在民意支持率上占优、“疑欧”且相对不那么挺乌的兄弟党,恐怕都会给寻求内部步调一致、持续反俄挺乌的欧盟和美西方增添更多麻烦。
3 恐将触及欧洲经济软肋
问:如何看待在通货膨胀严峻的当下,德拉吉的离去对欧洲经济以及欧元区的冲击?
答:首先,德拉吉辞职恐触及欧洲经济软肋,令欧洲普遍担忧。不光其治下原先正常的经济运行节奏会被打乱,刚起步的社会经济、改革会夭折,而且意大利或复苏停滞,甚至可能衰退,成为欧元区最为软弱的一环。更为紧迫的是,对“五星运动”和疑欧政党联盟党的担忧,叠加欧央行的加息,均会加剧市场的疑虑和做空,使投资加速逃离,令意大利举新债更加举步维艰。而其超大规模的债务亦是欧元区不堪承受之重,或引爆新一轮欧元区债务危机。
其次,当下的欧洲经济可谓短期的急症和长期的结构性沉疴叠加。一方面,俄乌冲突持续、能源危机、通胀高企,荼毒经济、摧残民生。欧洲对俄严重的能源依赖和摆脱依赖的雄心并不对称。尽管目前欧方竭力开源节流,找寻液态气和新供应商,但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能源、粮食价格等领涨,前期因疫情导致的供需错配的需求拉动型通胀已叠加大宗商品、工资等成本推进型通胀。欧统局的数据显示,欧元区6月调和CPI同比上涨8.6%,自去年11月以来持续创新高,严重影响消费预期和经济增长。尽管目前劳动力市场表现不差,但滞胀阴影若隐若现,挥之不去。欧央行的季度报告将明年的经济增长预期从2.3%下调至1.5%。坊间普遍预测,欧元区今年稍后有陷入衰退的风险。另一方面,经过疫情和俄乌冲突,不仅产业链的冲击和能源依赖等问题凸显,也暴露了欧洲经济长期以来的一系列问题:公共债务持续扩大,劳动生产率增长停滞,新兴科技创新和产业转型升级乏力、福利负担偏重且改革迟缓,从而令经济复苏和增长步履维艰。今年第一季度,欧元区公共债务平均已达GDP的95.6%,其中占比最高的希腊达189.3%,共有七国公共债务规模超过GDP;经合组织(OECD)数据则显示,过去十年,欧盟年均劳动生产率增速、研发投入的GDP占比均落后于美国和OECD平均值,而社保支出占GDP比重却高于美国和OECD平均值。
再者,欧盟和欧元区经济的调控面临两难选择。国际地缘政治和经济的大背景,加上疫情和俄乌冲突,让包括欧央行在内的欧盟和欧元区决策者进退维谷。一方面,持续逼近的能源危机、屡创新高的通胀和美联储等持续大幅加息缩表,令欧央行11年来首次加息,再融资、边际贷款利率分别上调50和75个基点。另一方面,经济复苏本就因俄乌冲突拖累,而加息可能减弱和打乱其强度和节奏,甚至触发衰退。加息也可能加重成员国公共债务还本付息负担,从而有捅破债务泡沫之虞。加息恐怕还将扩大各成员国间的经济差异,从而令“一策对各国”的政策更难制定和实施。这次特别引人关注的是,央行特别祭出全新的传导保护工具(TPI)来保证货币政策正常传导至各国,控制各国国债利差碎片化,缓解意大利等高负债国家加息后的还债压力,避免欧债危机再爆发。但这又何尝不会激励重债国的道德风险,并带来可持续的问题?
不过,促进欧洲经济发展的积极因素也不应被忽略。尽管受俄乌冲突冲击和通胀高企等拖累,但欧洲经济前景也不乏亮点。第一,今年一季度,欧洲经济增长仍较强劲,劳动力市场表现也还不错,欧盟和欧元区就业率同比分别增长2.8%和2.9%。第二,欧债危机中形成的欧洲稳定机制、银行业联盟、新推出的TPI以及抗疫中诞生的“下一代欧盟”援助基金等援救机制所展现的共同财政的雏形,加上所谓“反俄挺乌”的共识会有利于欧洲防范和抵御欧债危机的再次发生。第三,俄乌冲突如能停止或平缓,乌克兰的重建红利也会有一定拉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