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我并不清楚。清晨七点左右起身时，一道道凌厉的电光已将天空撕裂成条了，宛如钢珠的雨点狠狠地砸在屋檐上，啪啪啪啪，惊心动魄。紧接着，雷声隆隆，仿佛在狂轰滥炸。就在这时，一声异乎寻常的巨响伴随轻微的震动传来，我心头一紧，急忙望向后院——赫然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芒果树轰然倒下，庞大的树身突兀地横亘在围墙与外墙之间。啊！陪伴我四十五年的芒果树，竟然毫无征兆地，以如此决绝的姿态与我诀别！

我怔怔伫立，惊愕而又惆怅。

45年前，当我迁入这幢双层洋楼时，后院空空旷旷的，晌午猖獗的阳光像巨大的烙板，把人煎得滋滋作响、皮肤疼痛。有人善意地建议：“种棵芒果树吧！树大好遮荫，而且能活上数十年乃至百年。再说呀，结出芒果后，你不但可以大快朵颐，还能与人分享呢！”

一石多鸟，我欣然采纳。找到优质种子后，我小心翼翼地埋入土壤，浇水、施肥、除虫，如同照顾婴儿般细心呵护。芒果树感受到了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一寸一寸地向上生长。粗壮的枝丫恣意伸展，饱满的树叶撑开如伞，散发着阳光的芳馥。

我焦灼地等它开花，它却如老僧入定，木立不动。失望的我，认定这是一棵不孕的树。

一日，经过树下，不经意地仰头上望，惊喜莫名地看到了一簇一簇黄绿色的花儿怒放于枝头。那年，它已经八岁了。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听到了孩子惊天动地的喊声：“妈妈，快来看！”我奔过去，啊，只见一颗颗小小的芒果在枝丫上露出了青涩的笑脸。我和孩子意兴勃勃地商量，成熟的芒果应该送给谁谁谁，剩下的便用来烘焙蛋糕，制作果酱、果干、冰沙、果冻等等。满树果实变成金灿灿时，我们决定次日采摘。当晚归来时，却不由得惨叫出声，芒果已经被人偷摘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一些，寂寥地挂在枝头上。我的心情好像坐过山车，从高峰骤然坠落，难受而又愤怒。最终查出是附近建筑工人所为，我向督工投诉，由他去训斥他们。

有人说，果子是由大地孕育出来的，与人分享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未经允许便窃取他人辛劳的成果，却是无法容忍的越界行为。

此后多年，每逢芒果丰收，我们都忙得不亦乐乎。采摘、馈赠、制作甜品，屋子里终日弥漫着芒果香甜的气息。

最近几年，周遭环境起了变化。丛林深处，伐木声此起彼伏，接踵而至的是铲泥机的轰鸣。开发商要把茂密的原始森林化为华丽的住宅，群猴缺粮，纷纷闯入私宅；我的芒果树首当其冲，结出的果实才七八分熟，就被摘掉了。看到它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忽然想到：香蕉和木瓜，只不过是我饭前餐后的水果，可有可无，而对它们，却是赖以生存的口粮，是它们的全部。一念及此，我的愤懑霎时转为悲悯，放任它们随摘随食。

从那以后，芒果树成了猴群予取予求的粮库。我在纵容猴子的同时，也放弃了对芒果树的照顾，我让它自求多福，不再施肥、不再除虫，甚至，不再多看它一眼，阳光雨露便是它赖以生存的养分。它彻头彻尾地被我打入了冷宫。

它木木然地活着，终于，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清晨，轰然倒下。

它不是寿终而亡的，它是心碎而死的。

我安排工人收拾残局，仅仅三个小时，满地狼藉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待阳光再度穿透云层时，那棵芒果树已杳无踪迹——仿佛从未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

次日，失去了树荫的庇护，肆无忌惮的阳光如狼似虎地将我围堵了，十分猖狂。

我想：明天，我应该再种一棵新的芒果树了。

这一次，我会给予它始终如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