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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入寻常百姓家
程十发与俞振飞合作“蝶恋花”
程十发与“乡兄”俞振飞留影
钟馗嫁妹,程十发
速写《娄阿鼠》,程十发
嫁妹天下乐,程十发
程十发唱曲,程多多伴奏
太白醉写,程十发
昆曲《游园惊梦》印象,程十发
当故宫遇见昆曲,当画案对话戏台,当昆曲的“收音藏尾”遇见国画的“藏头护尾”,两种看似遥远的美学在“写意”的星河中交汇相融。我们终于读懂——所有艺术的至美,终在精神的高处相逢。 ——编者
王琪森
金桂飘香、故宫博物院百年之际,上海昆剧团与故宫博物院联合推出的《太和正音——故宫昆曲萃集》(第一季)在上海大剧院隆重上演。这让我想起了与昆曲渊源深厚的程十发老先生。他毕生学曲、唱曲、研曲,还创作了大量精湛而经典的昆曲戏剧画。
美学理念相通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暮秋午后,我到“三釜书屋”拜望发老,只见他正在洒满秋阳的画案旁,一边用手拍谱,一边悠然地哼唱着白朴《梧桐雨》中的“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发老生于上海松江,乡间那盂兰会上的傩戏,成了他童年戏剧爱好的启蒙。及长入小学读书,那位年轻教师是个昆曲迷,时常为学生们吟唱《牡丹亭》《西厢记》等剧中的片段,尽管孩子们并不懂也不理解那雅致的唱词,但这优美的曲调却播下了种子。后来,程十发考入了刘海粟先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这是一所开放而新颖的艺术学府。文学课上,著名的昆曲专家周贻白先生来讲学。周先生对《梧桐雨》神采飞扬、声情并茂的解析,使程十发开始领悟昆曲之美。自此,在课后的教室、简陋的校舍里,程十发和同学们常以水磨腔自娱自乐。
昆曲为发老的绘画提供了丰富多元的创作题材与异曲同工的美学理念。发老曾深有感悟地讲:“昆曲唱腔讲究‘收音藏尾,字正腔圆’,书画线条也重视‘藏头护尾,锋正笔圆’。”发老画过很多昆曲戏剧人物,但他最爱画、画得最多的是钟馗。1959年,他在北京看了北昆名角侯玉山的《钟馗嫁妹》,侯老功底扎实,在舞台演得行云流水中见稳健自然,刚柔相济中显风趣多姿,繁简得当而以一当十,令程十发感到震撼而惊艳,也使他悟到昆曲的唱念做打与国画的笔墨线条有许多相似相通之处。于是,他精心创作了《钟馗嫁妹》。自此一发不可收,还创作了扇面、立轴、册页、中堂等,其中最精彩的是他唱曲所用折扇的扇面画《天下乐嫁妹》,整体构图严谨而简洁生动,章法疏密有致而呼应顾盼,笔墨酣畅而明快流练,线条潇洒而灵动奇谲,色彩饱满而俏丽秀艳。特别是钟馗欢乐地手捧鲜花欲献妹,而其妹则是侧身以袖掩面,显得相当羞涩。这很好地再现了舞台场景,使曲入笔中,墨含戏韵,再现了钟馗的侠骨柔情。在中国戏剧人物画史上,从明周臣、顾正谊、陈洪绶到清沈蓉园、罗聘、任伯年等,如发老这样以鲜明独特的“程家样戏剧人物画”而开创个人图式风格的,是具有美术史意义与戏剧学价值的。
绘画视角独特
俞振飞是南昆的泰斗,发老与俞老不仅有同乡之亲、笔墨之情,还有昆曲之谊、拍谱之好,他们是以“乡兄”互称的。平时聚在一起时,除了唱曲交流、角色切磋,还笔墨联袂、丹青挥洒。发老曾为俞老绘制《太白醉写》等经典剧目,而俞老也曾为发老亲自演唱示教《游园惊梦》等精品折子。在俞振飞舞台生涯六十周年之际,发老还专门画了俞老主演的《惊鸿记》传奇。俞老为这次活动,挥笔画了一株“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兰花,发老又绘了一只“穿花蛱蝶深深见”的彩蝶。发老幽默而动情地讲:“昆曲是戏剧中的兰花。我喜爱昆曲,正像这蝴蝶喜爱兰花一样,我们这幅画就叫蝶恋花。”
国画与昆曲的这种“蝶恋花”情结,“双向同构”效应,发老维系了终生。他曾对我讲过:“昆曲与国画实际上是同根同源,同祖宗的。”昆曲的叙事方式是写意性的,人物的表演形态是抽象性的,戏剧的内核是诗化性的,舞台的表演是书卷性的,这也正是发老昆曲戏剧人物画的笔墨追求与艺术呈现。如他画的昆曲《游园惊梦》印象,整个画面就极有梦幻朦胧感,构图是颇像特写镜头般的呈现,太守之女杜丽娘在偷偷游览后花园时,由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而引发了伤春惜春之情。发老抓住了这一心理特征,刻画了杜丽娘回闺房后,伏案托腮入梦见手持柳枝的书生柳梦梅。尽管二人都是在低首闭眼,处于亦梦亦幻、似空似无的状态,但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场景,传导了对封建礼教的抗争与婚姻自由的向往,从而使曲画合一、戏画相融,让昆曲之魂与丹青之美相得益彰。
“画成进士笑开颜,骑鹿悠悠终日闲。鬼魅毒虫消灭尽,轻摇纸扇返家山。”这是发老在《钟馗图》上的题画诗。笔调生动、气韵质朴、诗意盎然凸显了发老不仅是位风格独树、成就卓越的大画家,且具有良好深厚的文学造诣和诗作能力。而个中原因,是和发老喜好、精通昆曲是分不开的。发老曾坦言:“我为什么喜爱昆曲?因为昆曲最富有文学之美,唱词很有诗意精神。”
正因发老以曲为友,读曲为识,唱曲为乐,培养了他全面的文学修养和睿智的审美认知,昆曲是集中国诗词、曲赋、散文、剧作等大成的一种戏曲样式,因而被称为戏剧皇冠上的一颗明珠。发老的戏曲绘画视角独特、构思新颖,常常定格戏中最经典、精彩的瞬间,可谓是独具匠心。如《十五贯·访鼠测字》的速写,他把名丑刘异龙所演娄阿鼠的那种恐惧多疑又狡诈圆滑的“鼠性”,刻画得活灵活现而入木三分。又如《烂柯山·痴梦》是名旦角梁谷音获国际金奖的代表作,发老作速写时,是以意象化的构图,画出崔氏梦夫朱买臣得中金榜后的惊梦场景,入妙通灵而意味隽永,弥散出摄人心魄的戏剧张力。发老曾言:“画速写要抓神情,脸部及手要抓住,要用脑,要理解。”
倾力资助曲坛
发老的画案上放着一本《纳书楹曲谱》,这是中国昆曲艺术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曲谱,收录了昆曲、散曲等353套,其中以《琵琶记》《长生殿》《牡丹亭》等为精华。发老时常捧读吟唱。而发老最初拥有的一本曲谱是《缀白裘》,是在上海美专读书时,听周贻白先生讲课时推荐的。发老要求儿子程多多反复阅读此本曲谱,说是学曲必须研读曲谱,才能理解昆曲的精气神,就像学丹青,要从画谱入手一样。
为了从票友进入角色,真正深入昆曲的殿堂,发老还拜上海昆剧团一级演员、戏剧梅花奖得主计镇华为师,专门学唱《弹词》《望乡》等。有一次发老与俞老(振飞)雅兴联谊唱曲,当俞老听了发老所唱的一曲后,笑言:“乡兄吐字清晰铿锵,调门高亢有力,完全是一口正宗的‘正宫调’,好到我们昆曲团参加演出了。”他为计镇华、梁谷音演出《蝴蝶梦》时所作的庄周画像就惟妙惟肖地展示了人物复杂猜疑的心理,形象地诠释了戏剧的主题。
上世纪90年代是昆曲的低谷期,为扶植、振兴国粹,他不仅经常慷慨解囊,资助昆曲演出,还为昆曲演员出国演出赠送他亲笔画的表演道具折扇,并在家组织了“多多曲会”。当时参加曲会的有蔡正仁、计镇华、梁谷音、岳美缇、张静娴等,曲会上每位演员都献上一曲拿手戏,多多则用笛子伴奏,最后是发老与计镇华合唱《刀会》。在那悠扬的水磨唱腔、灵动的水袖漫舞、飘逸的云手穿花里,“百戏之祖”的昆曲正走向明天。